晚秋。轻寒。微微晨风,痒痒拂面。
坐在十月的曦光里,一茶在手,便有丝丝暖气搭上风,轻盈滤过北国秋色,袅娜升腾而上。目光忙不迭追随而去,到底没有长性,终至于直来直去,穿刺袅娜,直抵蓝天。
蓝,是纯正的天蓝,让目光倍觉舒适熨帖的那种。天,不能说纯而又纯,至少不是蓝格莹莹一个整版,撇下各色飞鸟、飞机不说,单看那呈雪白、银白、灰白色泽有层次而又不甚分明的云朵,就让湛蓝的天幕平添几许灵动。细细端详,不难发现云们的私念:并不甘心当蓝天的陪衬,似乎存心要以装扮老天来标示出自己的:洒洒脱脱,层层叠叠,分分合合,随意中透出几分刻意,散漫中排出几分整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来,可一时半会还唤不回拈不起那爿记忆深处的特定时空。此时只觉得白云们三五成群,抱成一个个团,貌似在码字,不,码图一般地割据天空,挑逗我的视线。
“呃,怎么指甲翘啦?才发现呀我。”老婆的“发现”打断了我的看天和遐思,一看她那指甲压根说不上翘,也只是贴着甲床的弧度稍稍平了一些,大概是这几天洗洗刷刷太多了一点所致吧,应该只是暂时现象,过几天又会弧贴如初的。倒是她说的那三个字“指甲翘”,激光一般击中了潜藏于我记忆深处的一件物事——指甲锹。而刚刚仰望云层列阵蓝天让我涌现一种似曾相识而又说不清的感觉,也顿时清晰回归了。这难得一见的云排列不就是高度相似于当年我们用指甲锹甩出水渠外的潮泥们自然而然列出的“队形”吗?
指甲锹是几十年前洞庭湖区常用的一种轻便农具,更多的是作为农田水利不可或缺的手工利器,被一度自诩为水利人(实则为水利农)的我等知青高看一眼,在冬季疏浚水渠等水利工程中大派用场。
或许你会嗤之以鼻:这玩意不就是锹抑或铲子吗?有什么稀罕的?值得你把它作为一件见证共和国农业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的生产工具,用一篇文章介绍它吗?当然,给这种锹用“指甲”命名还真有点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二者有一毛钱关系吗?
冲着这丁点儿质疑,我就得用图文给你释释疑解解惑。无奈这实物本身远离我的时空——我在二十一世纪抵近二十年代、地处华北平原的北京大兴,指甲锹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洞庭湖区的北洲子农场——因种种缘故,我与农场旧友断了联系,无法让他们寻觅旧物拍照发给我。所以我只能用纯文字给大家推出这款曾经为共和国农垦水利建设尽心尽力做出一定贡献的器具。
指甲锹,既然是锹,就具有人们常见的锹样儿。如果不看钢铁质地的锹体,它压根就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也就是一个长度为一米三左右的锹把和一个比手掌略宽的锹柄,二者接榫为一个丁字型的木质组合体。所不同的是锹把下端不是寻常那种一直到底的,而是向左右弧化,形成一个接近鱼尾形的宽度约为四寸的木托,用以镶嵌合体的钢皮儿利器。这样一来,锹口当然不是一个平直的刃口,而是左右两端均向内弯,连成一道好看的弧,锋利的弧,乍一看,活脱脱一个鱼尾巴,也像两个指头的指甲并在一块的模样。换句话说,这个鱼尾形的空心而锋利的钢质锹体哈,就像指甲一样紧紧镶嵌其上。
至于为什么不以更为形似的“鱼尾”命名,而偏要说成指甲锹,当年也没多问,问了也听不到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久而久之,便把好奇心按捺下去,自个儿牵强附会地“妙解”一番:咱湖乡人看重的不是它的形状而是它的作用,附带也象形比附一下吧。不是吗,对于锹把木托来说,它不就是一片锐利的指甲吗?
指甲锹不能碰硬——坚硬的干土另有重磅锄头或镐头对付——是专用于对付湖区特有的一种淤积成百上千年的潮泥的。
再次仰望天上云片,几时成了云条,排列组合又有了新的布局,一条压着或咬着另一条,前后衔接,好一个多米诺骨牌范儿。我不禁想起了一个成语“判若云泥”,可立马就篡改成了“貌若云泥”。不是吗?此时天上云,不是酷似彼时地上泥吗?这一呈多尼诺效应列阵的云,不就是那些年经指甲锹铲切甩出来的潮泥阵势之高天显影吗?
我的思绪回到了久远的时空。
那是四十年前的湖乡土地。冬修水利之疏浚掘深扩宽水渠工地。
我瞅见当年的我和我的知青非知青伙伴们也坐在一个比今天清冷些许的阳光下。初冬季节,倘若席地而坐,未免湿寒了点。幸有锹把们或悬或贴在沟渠旁的泥土上,承载一个个灰土斑驳的尊臀。歇工,是当时高强度劳作的莫大享受。各种“喇叭筒”相继冒出缕缕青烟,各种话匣子争相打开荤荤素素的潘多拉魔盒,很是惬意。更销魂的是,有脑瓜灵泛者制造各种借口把一双双疲惫或未必疲惫的腿扯向工地之外那片杨树林中厚厚落叶铺成的松软“席梦思”……
沟渠边,七八寸长一条的湿湿滑滑的潮泥鱼贯排列在沟渠上面或内坡边缘,也有散乱的形成些坡峰坡谷的,但多数基本呈等差数列,或者说有点多米诺骨牌的范儿。看来,我们从沟底甩上的泥土无形中排列得这般有型,还真让上天现学现卖了,整合白云排出了相似阵容,欲与乡人试比美呢。
基于潮润的气候及其相关地理因素,当年湖乡人疏通渠道很少用锄头箢箕扁担,就靠一瓢一锹搬动泥土。当地谓之“打锹土”。
瓢,其实也是锹,瓢锹。这玩意锹柄锹把和普通锹没啥两样,不同之处也是在于锹体。它就像一把不完整的瓢,钢皮儿前端平平,诱泥深入,三面合围,即可捕获满满一瓢泥浆。我们用它来铲挖渠底或稠或稀的泥浆,然后顺势朝沟渠上方甩落。瓢锹的作业就是在渠水抽干之后,第一时间进场,为打锹土水利工程扫清障碍,拉开序幕。
锹,不用说,就是前文提到的指甲锹咯,在没有河道清淤和挖掘机械大显神威的当年,它可是从渠底搬运泥土的主力军咯疏浚作业的利器。
当瓢锹清除带水稀泥之后,其使命就告终结,接下来就是指甲锹大显身手了。湖乡是新生代沉积平原,泥土呈书页状层层叠加,其勘探意义堪比年轮。可这年轮很年轻很柔软,即便清除稀泥后,下面各层松软胶质状泥土的截取,如果换上锄头、耙头甚至另一种平直厚重的板锹,使将起来黏黏糊糊,均不能方便快捷地作业。唯有鱼尾形的指甲,那锋利的两个尖角及其相连的鱼尾式弯弧,入潮泥而不沾,指哪切哪,快捷利索,毫不含糊。
用指甲锹穿刺撬泥,方法要得当。首先是在作业面的开端线上选定一个开口,站稳脚跟,任由软泥漫上穿着雨靴的脚面,手持钢锹,前后左右用力插下去,然后稳稳端出这第一块长约八寸宽约四寸厚约三寸的立方体潮泥,甩往高高的渠道坡顶。然后从左右后方逐一来个三面穿刺,端泥甩上去。接着扩宽“坑道”为三竖行,如此且刺且退,来回往返,再刺再退,直到拿下第一层潮泥,进入第二层的开掘……
这活儿娴熟到一定程度,如切豆腐,一块块端离地面,运用杠杆原理和借力发力的惯性,像古典小说里的那样“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或者说像古希腊掷铁饼者那样锹端潮泥,稍微向右后方蓄势,再顺势朝左前方呼啦一甩,嗨嗨,潮泥就像一块放大版的方糖,射向七八上十米甚至十多米高的渠道上口或边缘。第二、第三……更多的方糖接踵而至,前后搭接,渐成阵势。
在湖乡摸爬滚打许多年的水利农,不乏打锹土高手者,一天下来,甩出的“多米诺骨牌”重重叠叠难以胜数不说,单看那潮泥飞落自成阵势的美感和潇洒送日月般的高士范儿,就足以让人对劳动创造美、劳动美形体的说法笃信不疑、点头频频的了。
我等知青小试锋芒时,跟潇洒自然是一毛钱关系也搭不上,别别扭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泥土射程不及熟练工一半且不说,还弄得浑身沾满泥色的星星月亮,一连几天腰背酸疼,还弄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咬咬牙坚持几天,渐渐摸出门道,渐渐适应臂力腰力腿力的配合使用,达成其默契程度,近个把月练下来,基本练成个会家子,也能甩出一手漂亮的“多米诺骨牌”了。
久违了,沟渠边的“多米诺骨牌”;幸会了,似曾相识的云。
我想,接下来我是不是该追寻来自我身后与我擦肩而过的清风,顺手捉几片风中打旋的落叶,再回湖乡看看那些曾经排列过多米诺骨牌阵势的渠道呢?当然,云泥无痕,多米诺无痕,可制造它们的指甲锹应该还有吧。毕竟,那些对土地对农具爱得深沉的湖乡老农还有不少健在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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