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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清秋丽影 于 2025-1-7 17:40 编辑
我喝酒的启蒙师——丁老卯 文|杨伟民
一
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庆典,农场广邀各地知青参加。但响应者并不踊跃。
究其原因:早些年,曾掀起股重返第二故乡热,许多知青都重返过了。发现故人或故、或迁,村里全是些新面孔,乏人叙旧,再去寡味。
再说,知青也是扔六奔七的人了,还有这病、那痛,太远的路也折腾不起。因此,有些连队去参加庆典的知青只廖廖数人。
而我连却一下子去了几十人。因为我们到北大荒的第一任带队人、年过九旬的丁老卯还健在,大伙都奔他而去。
每批知青来,连里都配个老职工传、帮、带。丁老卯负责带我们杭州知青。
丁老卯是咱连的打铁匠。
那时,我们建宿舍、礼堂、猪圈、马棚都卡木笼。这就需要大量的铁钯钉。丁老卯的主要工作就是打制钯钉。有时,机车的某个部件坏了。配正件需要赶到师部去,还不一定能配得着。那就得赶往兵团所在地——佳木斯市去购买。机车不多,很金贵。耽误不起那么长的时日。丁老卯手艺高强,竟能煅制个仿件先凑合着用。因此,打铁匠这活不可或缺。他在连里也颇有威望。
他和别的带队人不一样。别的带队人,就知道带着知青们学毛著。一天劳累下来了,晚间,还没完没了地反反复复地学那几段语录,睏得人打起了呼噜。带队人气够呛,喊打呼噜的知青全都站起来罚唸。可人群站着还是呼噜一片。
有个带队人更是左出花样来,让知青吃忆苦饭、听忆苦报告。有一次,他让他八十岁的老母给知青忆苦。老人家又不懂得哪些能忆、哪些不能忆,以为凡是苦事儿都能说。忆完了解放前的苦处,又来一句,解放前的苦不算最苦,六零、六一、六二那三年才真叫苦,我们村里饿死了好多人……
那个带队人赶快喝止,但已来不及了。成了个政治笑话传了出去,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带队人被撤了。他从此在连里也蔫了,不再上窜下跳乱蹦跶,明里暗里出幺蛾子。
丁老卯从不整这些。他和我们相处,没那么多的空话、套话,只是在生活上关爱我们。
那时,连里的生活特艰苦。伙房餐谱仨月都不用换一换。窝窝头、土豆片,土豆片、窝窝头……我们都记不起荤字咋写了,也记不清猪长四条腿还是八只脚?
农活这么累,吃又那么差,不少人虚脱了。工休日躺炕上,谁都懒得起。
一天晌午,丁老卯踅进我们男宿舍,笑咪咪地问,想开荤不?
大伙忽地全坐起,不约而同地齐喊,想,做梦都想。
那——穿上雨靴,带上铁锹和脸盆跟我走。
去哪?
去一排干抓鱼。
他告诉我们,每年桃花汛后,干渠就断流。渠底会积有一个个水潭。这些潭里有鱼。捕法很简单,只要在两头筑上土堰,然后把潭水舀尽,就可以逮着鱼了。
我们来到一排干,掏了几个潭。但因潭水太浅,只抓到几条小杂鱼。
丁老卯说,这样不行。得找个深潭。断流前,鱼都逃到深潭去了。
我们找到个深潭,拿锹一探,水深及腰。筑好土堰后,丁老卯不让我们下水。他说,水贼凉,灌靴会冰坏腿。我一人先下,待水舀浅些,不灌靴了,你们穿雨靴再下来一起舀。
看来他早有准备,掏出瓶北大荒白酒,咕咕地灌了两大口,开始扒衣裤。扒了外裤,竟还要扒裤衩。这末免不雅,有人劝止。
丁老卯嘿嘿一笑,男爷们都一样,怕啥?脱了,一会儿上来就能穿上干裤衩。要不,焐条湿裤衩回去,道上太遭罪。说完,就脱了个精光,淌进潭中,快速舀起水来……
这时,渠岸上,响起阵脚步声和空铁桶的咣当声。一看,坏了!女拖拉机手、北京知青王燕正朝这边走来。她是我连知青美女之一,雅号——七连一枝花。
丁老卯裸着体,舀水舀得正欢,并没看见一枝花快到跟前了……
我们赶紧喊,王燕,你咋到这里来了?
拖拉机缺水,车长让我来打水。
我们赶紧扑通、扑通地下水,站成人墙,挡住丁老卯。王燕,别下来,我们帮你打水。
我们帮她打满水。
王燕担起水桶快速离去。
她这一走,留下一道至今都没能破解的猜想题——一枝花瞅着丁老卯的那团春光没?
管她瞅没瞅着,反正,那晚我们终于开了荤。油炸鲫鱼,别说吃,光闻味,哈拉子就流三尺长。从此,一逢工休日,丁老卯就带我们去逮鱼。我敢打赌,你八辈子吃的鱼都没我们那阵吃的鲫鱼瓜子多。
一起吃鱼时,丁老卯总揣来瓶北大荒酒,劝我们说,你们从南方到咱们北大荒这寒地界儿来,今后,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都要严防湿、寒二气入体。否则,到老了,会落一身寒病。据我多年来在北大荒生活的经验,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每天喝粮食烧。俗话说,小酒不离口,寒湿绕道走。不过,喝个小二两就要打住。千万别酗酒,酗酒伤肝胃。说着,举起那瓶北大荒酒,号召道,是爷儿的都掫一口。
我的喝酒习惯就是那时开始养成的,丁老卯可说是我喝酒的启蒙师傅。
二
建连的头几年,冬季伐木的工作量都很大。既要备足全年的烧柴,又要留出明年的基建木料。
偏偏咱连的地理位置靠近公路,不敢连片伐。伐出秃坡来,立马会被发觉、被查处。只能在林子里挑树间伐。这样的伐法,蹚雪就多。一天蹚下来,鞋湿了、袜湿了、棉裤也湿半截。冻得人从心底冒凉气,说话都哆哩哆嗦的。回到连来,还没处烤鞋袜。那时,我们多数人还住帐篷,取暖靠烧汽油桶改制的大铁炉。烧得通红的铁筒子上不能搁鞋袜。只能人守在炉口,手提着湿件儿转着烤。费力又费时。大多数人也就把棉裤腿儿好歹烤烤就完事。把湿鞋、湿袜往铺底一扔,第二天早晨再咬着牙把冰鞋蹬上。
这样,时间一长,就整出病来了。好多男知青腰腿痛。女知青更惨,痛经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叫何青莲的女生,更是痛得头撞墙。
这副情景,丁老卯瞅着煎心。他调正了自己的作息时间,白天不开炉,改成晚间开。让我们下班回来把湿鞋、湿袜全送到打铁间去烤。就这样,一宿也不能把鞋袜全烤干燥了。他就自己掏钱给我们每人添了双新胶鞋,两双换着烤。还去整回来一麻袋靰鞡草,临穿褥上一层。他看着我们脚踩他烤得干爽爽的棉胶鞋,唱着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去伐木,眼眉菊花展瓣儿似地笑了,嘱咐道:你们可要记住啰,百病从寒起,寒从脚下生。寒天一定不能穿湿鞋。否则,到老了,个个都是老寒腿。
这段夜烤湿鞋的往事,给丁老卯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回访喝酒时,他还特意提起。他说,虽然烤每双鞋都有股不好闻的味儿,有几双还挺臭,但都还能忍。唯独刘大臭脚的鞋烤起来,那真是熏得人直干呕。
他咪口酒,坏笑着问刘大臭脚,这么臭的脚,你媳妇儿咋能同意让你钻她被窝的?
刘大臭脚红脸答,每天都得洗几遍,喷了花露水才行。
哈哈,众人把嘴里的酒都笑喷了。
笑罢,丁老卯抹抹嘴角的酒,该是她的鼻子让你熏木了吧?我的鼻子就是那时让你熏木的,到现在吃啥都闻不着香味儿。
三
咱团辖区,河流多、沼泽多,十年九涝。每年歉收,连年亏损。为打翻身仗,团里组织水利大会战,挖了一条贯通全团的大干渠。又沿渠垒条坝。这样,既能排出内涝,又能挡住外洪。
入冬前,别的施工段都完成了。但有十余华里长的草甸塘没贯通。这地段不好施工。早了,草皮没化,用锨切不开。晚了,下层的冰也化了。草甸塘里到处是陷坑,人陷进去,救都难。只有待开春了,表层的草皮化了,可切了,而底层的冰还没化,尚能站住人。赶紧用快锨把草皮切了,开出条草皮沟,把甸里的水排尽,能见着土了,再挖渠垒坝。但这样的可施工期很短,必须赶在桃花汛水下来之前完工。否则洪水一冲,坝垮了,渠淤了,前功尽弃。
可施工了,全团人马都压上了草甸塘。战旗猎猎,万锨舞动。人和大自然的决战开始了。
草甸塘里,瘩头林立,草根错结,织成一厚层草皮漂浮着。人们用快锨把草皮切成条状,背驮肩扛运走,运到渠边先垒条草皮坝,等挖着土了,再压上土修成实坝。
干这活儿,滋味可真不好受。我们杭州知青中身体最壮的建国负责切草皮。开始还行,但锨口无钢,切不多会儿就钝了,手臂就得使大劲儿才能把草皮切断。不多久,胳膊就酸得要命。还不能停下来歇歇。运草皮的人就在身边等着。你一歇,整个工程就怠工了,只能咬牙坚持。负责运草皮的大伙,那更遭罪。浸透冰水的草皮死沉死沉的,一扛上肩,千年污水淌下来,浑身立马湿透,人像跌进冰窖里。草甸里坑坑洼洼,一个不小心跌趴下,半天都挣扎不起来。一天干下来,回屋擦澡时,男知青的那器官被冻成颗小螺丝。遇生理周期的女知青更惨,擦身时,血水、冰水、泪水混合着淌一地。
丁老卯也上排水工地来了,干得还挺欢。别人扛一条草皮,他非要一次扛两条。脚步还迈得急,时常跌趴在草甸塘里。
下了班,他让我们去他打铁间。他拿出瓶药酒,对我们说,现在这种情况,湿寒二气侵入我们身体的程度实在太重了,只喝点酒已无法排尽了。必须内服和外搽药酒同时进行。这可是我在抗美援朝时从朝鲜老乡那里觅来的秘方浸的药酒,抗寒湿有奇效。他教我们把药酒喷在掌心,使劲搓腿,搓红透了,经他检查过才让冲洗。
切草皮的建国却不以为然。他说,小伙子火力壮,这点寒湿能抗住。切一天草皮,累稀了。下了班,好歹洗洗,倒头就睡,不肯费时费力去搽药酒。丁老卯去拽过他好几回,可他都装睡着了,怎么都喊不醒。丁老卯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药酒搓腿时,有人问丁老卯,平日里,你最忌湿寒。可在工地干起来,却又像是全不在意似的,淌冰水淌得比谁都欢。咋回事呢?
他狠劲搓着腿,说,这跟当年我们在朝鲜战场似的,有些高地明知冲上去会牺牲,但也非冲不可。现在是水利大会战的关键时刻了,大伙都得挺住。无论如何都要赶在桃花汛水下来前,把渠坝修好。该玩儿命时就得玩儿命。
他头晚还这么鼓励我们。转天,水利工地上却不见了他的踪影。而且,一连几天都找不见他这个人。咋回事?难不成怕湿寒入体太重,当逃兵了?
一周后,才见他重返草甸塘。肩上扛着几把二齿钩。手里拿着几个长齿钯钉。还有几把刀不像刀,锨不像锨的东西。
等他停下来,我们好奇地问,这是啥玩艺儿?
他说,这是带锯钢片改制的筒锨,他让切草皮的建国试试,切草皮快不?建国拿来,手腕稍稍使点劲儿,便刷刷地切得飞快。而且因为钢刃好,久切不钝。连连赞道,好使、好使,太好使啦!
老卯又递过来长齿钯钉,对我们说,再试试用这拽草皮好使不?我们拿来往草皮上一戳一拽,借着甸水的浮力,好大的一条草皮,没怎么费劲儿就拖到了坝边。更主要的是,比起肩扛背驮运草皮,再不用浑身冰水淋透。
最后,他让我们用二齿钩钩草皮垒坝,也挺合手,垒坝的速度快了好多。
他眼眉菊花展瓣儿了,说,我们来配合试试。他让建国带个男知青用带锯钢片做的筒锨切草皮。余下的男知青用长齿钯钉拽运草皮。痛经痛得头撞墙的何青莲则带着女知青们站在坝基上用二齿钩垒草皮坝,再不用双脚久泡在冰水中。大伙儿配合得顺风顺水,工效一下提高很多。召唤连长来观摩。连长一看一试,高兴地赞道,好!太好了!又出活,人还少遭罪。老卯,快回去再多打出几把来,全连铺开。
全连一铺开,垒坝、挖渠的进度遥遥领先全团各连。引起了团长的关注。他来视察后,高兴得大手往下一劈,全团铺开!
十余华里长的草甸塘很快贯通。桃花汛水下来前,早已渠通坝成。当年,垦出荒田近万亩。大坝又成功地挡住了七里沁河洪水,全年庄稼大丰收。实现了建团史上第一次扭亏为盈。
四
知道我们回访来了,丁老卯急急赶来邀我们去他家聚聚。
在和别人的交谈中,我们已知道,他老伴三年前走了。儿女都在场部镇买了商品房,争着拉他去住。可他嫌住楼房没院菜可伺弄,养鸡养鸭也不方便,怎么都不肯去,独自一人留守连里。
我们不忍心让个九旬老人费心巴力地款待我们,便婉拒了。丁老卯一个个地硬拽。怕他使大劲儿会出意外,只得顺从地跟他来到他家。
进了屋,炕桌上已摆了席。一大盆酸菜白肉片、一大锅蘑菇炖小鸡。锅盆之间竖了几瓶北大荒烧酒。
他邀我们炕上坐。坐定,他巡视一圈,问,建国和青莲咋没来呢?
我们告诉他,建国和青莲回杭后成了两口子。青莲因北大荒落下的病根,一辈子没能生育。家里就他们孤老两人。建国哩,因在草甸塘会战中,专门负责切草皮,腿脚浸在冰水里的时间比谁都久,思想上又麻痹,不肯费时费力搽药酒搓腿,现在成了老寒腿了,出不了远门,青莲在家陪他,所以他俩这次没能来。
老卯听了,脸色一黯。起身去炕柜里摸出两瓶药酒和一张纸,说,这两瓶可是我泡了多年的抗风湿药酒。你们回去时,给建国捎去。治他这样的老寒腿,两瓶药酒是远远不够的。可路这么远,我也顾不上。你们把这秘方带回去,让他自己泡药酒长期搽。
我接过秘方高兴地说,这可是一个大宝贝呀。说着,下了炕,双腿啪地一并朝他举了个军礼。
丁老卯一时纳不过闷儿来,问,这是怎么个意思?
我告诉他,前几年,我团杭州知青在某饭店举办赴兵团四十五周年记念活动。饭店的餐厅在一楼,而会场在三楼。中午用餐后,再要回到会场去,但区区二层楼却有许多知青爬不上去了。说是在北大荒都落下老寒腿的病根了,现在最怕上下楼梯。别说两层楼几十级楼梯,便是爬三两级楼梯都腿痛得受不住。几百个知青楞是挤在电梯口,分了十几批,用了近一小时的时间才陆续回到会场。而我连的知青除了建国和青莲外,全都是噔噔地爬楼梯上下的。别连的知青都看傻了,问我们为什么腿脚还都这么好?我们便把你如何为我们夜烤湿鞋、如何用药酒搽腿的经过都讲给他们听。他们听了纷纷感叹,要是现在能有这样的神奇药酒就好了。这次我们把秘方带回去,每个有老寒腿毛病的杭州知青都能搽上这神奇的药酒了。你说,我该不该代表他们向你举个兵团战士的军礼?
丁老卯听明白了。眉眼又菊花展瓣儿了,连连说,好、好,回去把秘方复印了,一人一份。告诉他们,一定要按方子泡药酒,长期搽搓。断根儿不敢保证,但准定能缓痛。如果有几味药,你们南方配不齐,打电话告诉我,我让我儿子配齐了,给你们邮去。
我说,可不该麻烦您老人家的。
该的,该的。他们可都是北大荒变北大仓的功臣。到啥时都不能忘了他们。为了他们能有个健康幸福的晚年,做啥都该的。
一听这话,我心顿时豪迈起来。是啊,我们知青堪称共和国的功臣。人们的心册上永世都记载着我们曾经付出的艰辛与牺牲。历史的丰碑上将永远都隽刻着知青这一光荣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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