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汉风云记

西风烈 · 发表于 6 天前

本帖最后由明月心心儿于 2025-1-16 09:10 编辑

   甄老汉喝完几小碗土酒，依着往日的习惯，敞开了工装的衣襟，潇洒地来到岗位上。夏日的午间车间，开始实行工休了，没人不在家里躲避着炎热。要赶上铆接机的势头*1成了甄老汉的念想，除开吃饭睡觉外，岗位成了他的施展舞台。望着车间里的一切，可圈可点，烂熟在心，都是他寄托希望的地方。坐下不一会，他不觉合上了双眼。

　　我赶过去发现甄老汉时，他坐在包装焦炭的麻袋片上，紧闭着一双起皱的眼睛，耷拉着紫黑的脸膛，歪着头发稀疏的脑袋，怀里抱着老式铆qiang*2，蜷缩在木工具箱的门前，似乎停止了呼吸。我的心头不觉一沉，忙动手掐甄老汉人中，弄了一阵，感觉无力回天了。我还没打招呼，有闻讯的职工，叫来了一辆皮卡车，停在了车间门口。

　　送到就近医院后，医生检查了一下，闻出甄老汉身上一股酒气，下出结论说，高温又喝酒，诱发了心脏病。甄老汉被送往太平间里，英莲急急慌慌赶来后，只瞄了一眼，就扑在遗体上大哭。我也为甄老汉的突然离去，心里压了块石头，一阵阵感伤，默默湿红了眼眶。一旁围观而来的职工，见到这不忍目睹的场面，无不皆是怅然若失。

　　甄老汉的葬礼办得还算热闹，停放的棺柩周围缀满了白花，追悼会场坐了不少前来吊唁他的人。有些跟甄老汉一起战天斗地的人，不觉说起了他当年那些往事。虽然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儿，但是哪一段不是奋勇当先的作为。对比今天日新月异的变化，一经回忆品味起来，却是那么令人伤感动怀，禁不住抹一把挂在脸上的眼泪。

　　别看甄老汉身材矮小，可一旦抱起沉重的铆qiang来，半个钟头“哒哒哒”就打好了59颗钉。没哪个伙计这方面盖过他，了不起也只半个钟头打下58颗。你再不服也得对他翘大拇指，还得去他家喝那碗苦涩不分的土酒。犯不上多说，他在这伙铆qiang手中可说是“带头大哥”。可是，众口一声要甄老汉当班长时，他却一个劲儿摇着脑瓜不答应。当班长并多不了津贴，还要动不动开会，甄老汉最是反感开啥子会。

　　平日里伙计们有个习惯，一旦工间歇息下来，免不得就摆龙门阵。大伙就着工地空间席地而坐，靠着这会儿的解闷法子，驱除一天活计的疲乏。甄老汉被这帮伙计夹在中间，满嘴跑火车的传说断然不少。伙计们说得眉飞色舞，甄老汉只眯缝着一双眼睛微笑。讲着讲着，话题一转，转到甄老汉媳妇身上，夸他娶到了老婆多快活。听到这番羡慕的话语，他那张紫黑的脸膛上，挂满了一片得意之情。

　　伙计们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向甄老汗汉讨教法子，咋样才娶上个媳妇，说出的话比学活计说的还动听。甄老汉的嘴巴并不太活泛，自我感觉也没多少传授的。他先是竖着脖子闭着嘴巴不发一词，在伙伴们的一再推搡下，只得一味反复地说，上老头家喝酒去吧，喝得爽快得劲了，把活计干得漂漂亮亮的，不愁好媳妇不来找你们。伙计们便异口同声说，你多介绍几个，包你有酒喝，还有北京布鞋！甄老汉呵呵一笑说，我到哪里找得来，我家姑娘早就是名花有主了。

　　闹着去了甄老汉家蹭饭，伙计们都留神瞄他们的师母。面相说不上多俊俏，但看得顺眉顺眼，是那种朴实而贤惠的女子。伙计们吃饭拉话的时候，都领教了师母的手下功夫。看去平平常常的菜蔬，就像被她变了戏法一样，吃起来味道绵香入心，忍不住多吃一碗饭。甄老汉的饭量倒是不大，唯有喝起酒来，一碗接一碗，像是喝白水。

　　师母听了甄老汉的吩咐，给各自都倒了一小碗酒。她倒的这碗酒蛮有水平，酒液刚刚平到了碗沿。土酒到底无名无牌，有种特别不同的滋味。说不出的涩感，道不出的辣味。徒弟们先是填了不少菜，才端起碗喝了几口，感觉喉咙里像扎了刺，硬头皮一碗喝下去，就不辩东南西北了。师母见是这样轻声唠叨起来，甄老汉见了却抹嘴一笑，再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下去，然后挥了挥手放走了这伙败将。

　　甄老汉在车间有一些传说，有些去问起来，他那些老伙计就会告诉我，有些我去问老婆英莲，她挨不过我的面子也会说几句。我问来问去，得到的印象无非不是甄老头爱酒如命，爱和别人打赌喝他家的土酒。在即兴发起的比打铆钉颗数时，少了的自然逃不脱喝酒的下场。就是颗数扯平了也算赢，还是得陪甄老汉喝一碗那玩意。后来才得知，他那味道怪异的酒，原来是他从早先的师傅那讨来的。

　　挨不过去甄老汉家喝酒的时候，女儿英莲是陪在我们身边的。她除开负有厨娘的使命，还负有倒酒的义务。她可是甄老汉的心头肉，幸好她生得是时候，不然指不定生个酒鬼丫头。我偏偏看中了长相大方清秀的英莲，朝思暮想追了几个年头。瞅着搂搂啃啃都做过了，偏偏甄老汉咬口硬不松动，还指示女儿冷落对待我。我俩在路上偶尔碰了面，连打不打招呼，和点不点头，弄得都挺是尴尬的。

　　我左思右想遭他拒绝的原因，多是车间装了铆接机的事。这是挺大的新名堂，免不得去凑热闹。我过去后再回甄老汉身边，就瞧出了他一脸的责怨。我对铆接机猫抓般心痒痒，瞒着他去学了操作，这就违背了他的旨意。他定要我接他班的，说是要把老手艺传下去。我只随意点了头，这对于他来说，就是作数的，是断然不能翻悔的。

　　车间装铆接机的事有半年了。装了新装备，自然派年轻铆qiang手去学。和我一起抡铆qiang的哥们都去了，单剩下我依然抡那一坨死铁。倒不是我不开窍，是甄老汉坏我的好事。他坏我好事的条件硬得很，我要是去了，就不答应英莲嫁给我。英莲也徒叹无奈何，让我想法子化解她老爹。我也没啥子高招，只得在背地里钻空子，暗度陈仓。

　　我心中翻涌的念头，无不促使我瞒着甄老汉趁着工余时间，去学了液压铆接机操作。哥们对我的到来，倒是热心。叫我动按键调液压，叫我移机头对孔口。我依样画葫芦，连学了好几次，就玩得像模像样了。哥们见了点头说，可以啦，来干嘛！还抱那砣死铁做啥？我微微一笑说，哥们教导有方，谢了。走一步一回头方才离开。

　　可是瞒着偷学手艺的事儿，还是传到甄老汉那里。他当时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偏过脸去对地面狠狠“呸”了一口唾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满腹的恼火又不好爆发的警示。警示的效果还不小，我明显感觉到，在许多场合情景下，英莲在努力回避我了。这可是苦坏了我，整得夜晚床上烙大饼，恨不得马上跟他断然绝交。

　　甄老汉去世前的上半年，我总算把英莲娶到身边。英莲对她老爹说，我28老姑娘了，女伴们的娃娃都长大了，再不嫁就当孤老婆子。甄老汉才不得已点了头。我和英莲结婚，没酒没饭，真是两套被盖一卷，就是一个小家了。甄老汉倒没说啥，全在酒里发意见了。我一下成了甄老汉的忠实门徒，对他说出的话似乎只得唯马首是瞻。

　　英莲妈去世有几年了，老爹就成了孤老汉。幸好有个姑娘做伴，打理他的日常生活。所以，说起来，我成了一个倒插门。我对倒插门没觉得特殊，反正只要英莲好好跟着我就行，再也不要起幺蛾子。甄老汉我行我素追媳妇的时候，听说惹来一段别样的插曲。他的骨灰盒接回来的晚上，我和英莲面对着小小的黑色骨灰盒，坐在小饭桌旁的凳子上，就着发黄的照明灯光，有话无话地谈起爹妈的爱情。

　　甄老汉的活计做得漂亮，可是从来没上过光荣榜。那时评个先进没啥别的，捧一张红奖状回来，就意味着代表了榜样。甄老汉对这些并不咋在意，觉得是虚头巴脑的玩意，不如得点实惠的好。他的实惠是找个天车*3姑娘当老婆，看中了常给他打配合的秀芳姑娘。甄老汉把秀芳揣在心里，她就是下凡的织女，自己就是人间的牛郎。

　　可是秀芳对甄老汉不咋上心，似乎可不可以都随便。甄老汉瞧秀芳对自己不咋热乎，可对先进章哥有说有笑，让他心里直起疙瘩。其实章哥也在追秀芳，秀芳自然也不便说，甄老汉完全蒙在鼓里头。他自然不会服气，在路上遇见了秀芳，上前口不择言就说，不就是当先进吗？咱今年当给你瞧瞧！看你还门缝里瞧人不？秀芳倒也没见他的怪，莞尔一笑说，那先祝贺你！说完后，她对他还招了招手。

　　说起来，有人跟甄老汉说过对象。给他酒喝的进门师傅，是就近农家的征收户。征收户的人能进厂，冲销不少补偿款。他师傅进厂就干打铆qiang，仗着一身蛮力，打出了好模样，带几个新来的徒弟。甄老汉跟师学艺两年多，师傅瞧他能吃苦耐劳，跟他说了个乡下对象，他只勾着头没答应去见面。其实，他是挺有主意的，嫌姑娘不是城市人，远不是自己所想像的菜，娶了她生下娃子还是农村户口。

　　这事儿吹了后，甄老汉自然把目光投向了秀芳。现在秀芳要他先当了先进再说，这对甄老汉来说手到擒来。不过，他也动了点小心思。他去师傅那弄来一水壶土酒，这酒倒不是留着庆功喝的，是他有准备才喝的。他要和伙计们打场擂台，打赢了说话更是硬气了。甄老汉心里很亮堂，到时候围观看热闹的人中，自然少不了秀芳的。让她感受了自己的过硬功夫，就会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动她的芳心。

　　车间极少打过擂台，尤其是打铆qiang。消息传出后，闹出了挺大的动静。甄老汉要跟年轻哥赛铆qiang，看谁打得快又多，自然是谁赢。车间也安排了比赛时间，这样一来，凑热闹的人更多了。甄老汉觉得他最有胜算，便对我们说，这回我打赢了，改不喝酒了，我只要评我光荣！我也对他说，这回我打赢了，你把英莲嫁给我！伙计们大声喊着“要得要得！”一场空前的比赛在强烈的吆喝声中打响了。

　　“哒哒哒……”激昂的铆qiang声回荡在车间半空。一颗接一颗的火红铆钉，被灵敏地铆入了钉孔里。哨声“嘘”地一响，停止动作。工会组长掐了钟点，一一数了铆钉颗数，宣布旗鼓相当！甄老汉保持了59颗老记录，我唯恐落后打出了59颗，可谓不分伯仲。甄老汉自然不服气，用小锤一一敲了铆钉，发现我居然打出了一颗哑钉！哑钉是要报废的，甄老汉的指出无可辩驳，比赛只得从头再来一场。

　　再一次力量的较量，连我只有5个铆qiang手应战。烧钉的炉火旺了起来，意志的比拼又开始了。甄老汉拿出酒葫芦，咕噜灌下了几口，对着我们5个，嘶哑嗓子叫道，给我上！只见他撸着那把铆qiang，像抱着一支歪把子机qiang，瞄准即将击发的目标，高奏着“哒哒哒……”的冲锋号。我们竭尽全力要打到第59颗钉了，霎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时间到了，我们顿时像只轮胎扎穿了泄了气，无奈地服输了。

　　到了年终班组评比，甄老汉没有悬念当了先进。在千把人的大会上，甄老汉第一次戴大红花，捧了大红奖状，迎来全场掌声。会议一结束，他就捧着红花，跑到秀芳面前献了上去，秀芳含羞接了下来。不料这情况传到章哥那里，他找到甄老汉面前，语气强势地说，你搞什么鬼？秀芳在跟我好！甄老汉也不信邪，理直气壮地说，秀芳都受了我的花，你还犟什么？章哥一下急了，连忙拍着胸膛说，我是党员，你是个啥？甄老汉顿时卡壳了，还嘴说，我就去争取来！

　　甄老汉的运气还不错，有工会组长说话，入党申请很快就批下来了。叫人惊讶的同时，我也替他写出申请感到自豪。甄老汉成了预备党员，秀芳自然跟他成了亲，只在她的家里简单地吃了一餐饭。过后，甄老汉对伙计们说，嘿，喝酒味道好，有事难不倒咧！伙计们知道后叫嚷着，那咋行啊？得补办咧，到时拿点正宗的货招呼上！

　　谁也没有料到，在甄老汉圆房的那个晚上，他破天荒喝酒喝醉了。整整醉了大半夜没醒来，吓得秀芳赶紧叫伙计们。伙计们闻风而动赶了来，叫了一辆跟车间送货的车，把甄老汉送进了就近医院。经过大半夜的灌肠抢救，甄老汉总算苏醒过来了。接下来还得继续吊水治疗，甄老汉像一扎发湿的面条，浑身发软，只得接受住院了。

　　在医院吊了一天水，甄老汉成天卧床更不是滋味。他坚决地对医生说要出院，医生对他说，出院是可以，要立个保证书，保证往后再也不喝酒。这个要求对甄老汉来说，简直比要命还难接受。他咬口没有答应，医生就说，那只得继续住。甄老汉气得面色泛白了，撑起身子发抗议，要不是身上还挂着药水，差点就跟医生干了起来。我和伙计们都挺忙，顾不上看望他，只有师母白天黑夜围着老头转。

　　回到家中以后，甄老汉最多老实了20多天。成天寡淡的饮食，枯燥烦闷的铆钉，很快唤起甄老汉对酒的思念。他的酒瘾再次爆发出来了，秀芳动用全身力去拦也无效。秀芳把伙计们一个个喊了去，轮流上门劝阻，甄老汉发起了牛脾气，一连摔破了几个碗。伙计们也许被这气势镇住了，只好默默无言地收了场，听凭了他喝酒自主。

　　我还是投奔到铆接机班了，和那些伙计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铆接机全面投入作业，显示了一片蓬勃的新气象。唯有甄老汉单qiang匹马打老式铆qiang，剩下显得断断续续的铆qiang声，发出来最后的孤唱。有车间领导曾劝说甄老汉，去学下新装备大有益处的。可是他却甩冷脸给别人看。见他这样顽冥不开窍，领导只好徒叹无奈听之任之。

　　甄老汉孤单地打着铆qiang，包括我在内没谁去搭理他。他想找谁跟他做临时搭子，可没谁愿意买他这个情面。甄老汉买了瓶挺好的酒，想是借美酒计邀搭子，还是没谁愿意再找苦吃了。吃了不少憋屈的甄老汉，到了夜里竟睡不安稳了，上班带一对黑眼圈来打铆qiang。

　　谁也没想到甄老汉放出了大招，他再次向我们发出了挑战。他要用他那只老式铆qiang，来和新式装备打一场擂台。他提出还是按老规矩打半个钟头，看谁最先达到三好的标准。我们一听嘿嘿一笑，说，老汉，身子骨不是当年了，跟装备是无法比的。甄老汉不听苦口婆心的劝，我们只好依了他，答应跟他比一场，打半个钟头铆qiang。

　　接下来的比赛不用多描述了，尽管甄老汉喝了几碗酒，还是没有打赢一台铆接机，没有达到预定的钉数要求。甄老汉更是打得汗流浃背，浑身直打哆嗦，勉强半抱着那只铆qiang，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见到他的不堪样子，我们不好再起哄了，默默把他扶在了一旁休息。

　　直到次日午间发生了开篇的那一幕。后来，我接到了岳父老家来的电话，是他外甥打来的，要求我把姨父的骨灰盒寄过去。我自然得照办，还和英莲专门请假护送过去。一群凑热闹的乡亲们前来送行，鞭炮声浪炸得地动山摇，我和英莲见证了骨灰盒的安葬仪式。

      *1铆接机：这里特指以机床油作为动能的铆接装备，操作简便无噪音，省时省力。（如造船厂有用）
      *2风动铆qiang，俗称铆qiang，是以高压风作为动能的铆压铆钉的工具。老式铆qiang相当重，至少有25公斤，铆压时产生很大的噪音。）*3天车：即轨道吊车，由于在半空上开行，就叫它为天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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