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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兰芬芳 ---芷江侗族自治县优秀文学作品选 马 脚（短篇小说） ——夜郎国风情画之二 文/舒绍平 禁生脚！ 人们惊了。 马脚家门框上挂起了一串红布条，贴了黄纸剪的桃符，风鼓动着，似帆，似雾。 谁病了？一双双焦灼的眼，望着屋里面。 老妇人出门，用衣襟揩着红眼，他阿爸倒床三天了，水米不沾牙，讲胡话…… 马脚病了。唉！人们心上的石头好沉哟！ 笑声没有了。天色阴沉，竹叶也低了头。 我是上界麒麟星，各方弟子快来朝！来了，哒哒哒哒…… 突然，房里爆发一阵喊叫声。 唉，又讲胡话。老妇人忧心忡忡，尽掉眼泪。 土坪里的人踮脚瞅那小小窗口，黑洞洞，恰是阎王的嘴，要吞了马脚。有人急了，匆匆忙忙点燃手中香纸，对长空跪拜：老天爷开眼呀，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搭救马脚呢！ 过了一阵，老妇人又匆匆出来，喘气说：他做梦也在当马脚，被子都蹬到地上了。 人们闷闷愁愁地站着。春天的风，夏日的云，秋季的雨，冬夜的雪……一齐在心上掠过。遥远了，模糊了，又很分明。 马脚笑悠悠地走来，给寨里人治病，好像唱戏，有板有眼：又是替天行道，消灾解难！ 中堂的窄窄角落里，大红方桌上，端坐一尊菩萨，肥头大面，笑眼望人，袒露肥厚肚子，背插赤橙黄绿青蓝紫小旗。 病人来了，马脚先进中堂，摆上猪头、雄鸡，作揖磕头烧香，然后穿红衣红裤。那衣前胸襟上有一骑马神仙，手挥宝剑。再在背上插上红黄旗子，默站着，口里念念有词！ 满堂异香冲天庭，师父显灵了。 我来了，上界麒麟星也！他大喊着，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身子一纵，跳出中堂，从几尺高的门槛上一闪而过，跨进土坪，骑马勒缰，两脚得得得，快似闪电。围观者也跟着走进了神秘世界，好像都看见了上界的仙人，谁不信马脚得了真法呢？ 他捉魔驱鬼，用神鞭打得鬼哭妖叫，一掌拍在病人额角，念着：镇妖符，消百病！噗，一口仙水喷在病人脸上。 将冷水一罐送给病人：吃一半，一半泼在大门外。另给几包黄草纸包着的树皮草根煨水吃。也巧，常常就治好了病，他是半人半仙的马脚，能不灵么？ 是的，马脚不是凡夫俗子！老母亲身怀六甲时，在高高岩洞上扯猪菜，猛地，肚子一阵剧痛，立即动弹不得。她知道儿子急着要来见大阳了，本想爬下岩洞，无奈儿子太心急，拼命往外跑，想早点见人世间的热闹。罢，罢！老母亲只好将就着，在一堆猪菜里迎接他，他又极不老实，乱弹乱踢，老母亲手一滑，竟从岩洞上掉下去了。老母亲嚎哭着，连滚带爬从岩洞上梭下来，儿子早在竹背篓里的猪菜上睡着了。奇哟，福大，命大，神灵保佑，老母亲对着山洞连连磕头。 如今，马脚病了，神仙能撂下他不管么？ 人们抬头四望，山上，云里，天边。神仙呀，快些来吧，听见我们的呼唤了吧？ 不是吹牛，年轻时节，马脚也曾出过山，到队伍上吃军粮，游荡到了洞庭湖。团长看重他，留在身边倒茶递烟，服侍枣红马。 那次扎在洞庭湖边，团长新得的三姨太突然病了，水米不沾牙，医生无法，团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他怯怯地说：团长，让我试试…… 你……真的？团长实在无计可想，眼睛一亮，就把他当救星了。 他一夜未眠，用泥巴糊了个菩萨，摆在书桌上，放了贡品，焚香烧纸，便骑马请师傅，得得得地在三姨太床前奔跑起来，呼呼生风，腾云驾雾，又喊又叫，看得团长等人眼花缭乱，实在太神秘了。三姨太觉得蛮有趣味，便“卟哧”一声笑了起来，病果真就好了，真神，团长都咋舌，重重地奖赏他一块光洋！ 不久，湖边响起了qiang声，开仗了，团长说：“马脚，你牵马驮三姨太到后边村子里等我们。 马脚，哑巴了么？路上，三姨太在马背上问。 嗯，他腼腆一笑，脸扭向一边，不敢答话，更不敢看她花一样的脸。 进了树林躲藏，qiang声远了，看不见打仗，天地阔了，好自由！ 歇下吧，好累。三姨太说。 嗯，马脚不敢开口，立即站在马身边弯腰捉蹬，等三姨太下马。 三姨太生气地喊：马脚，抱我下来！ 他吓了一大跳，脸都红了，为难地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依然弓腰捉蹬，不动！ 抱，抱，抱！三姨太显然是火了，大声地下着命令。 马脚全身打着哆嗦，手脚发战，团长的三姨太，金枝玉叶，命根根，心尖尖，水葱儿嫩，他敢去碰么，团长要是知道了，不要命吗！他身上的毛孔全张开了，冷汗直流！ 快，抱！又不是老虎吃你。三姨太坐在马上直催，身子已动了，一双手乱摇晃，眼看立即就要从马上摔下来。 不得了，出了事，摔伤了三姨太，我的小命就难保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赶快一横心，急将手在身上一擦，快步上前，张开两手去接。 三姨太笑了，就势一扑，滚进了马脚的怀里，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像蚂蝗缠着鹭鸶不放手，马脚身子一软，俩人滚在地上。 我跟你。三姨太香香的甜甜的温柔的嘴亲在他的脸上，一股香气冲进他的鼻子，他差点吓昏过去了。 我，穷人的女，路上被抢来，我恨他，喜欢你，你给我治病，魂被你勾了。 马脚发痴，惶恐，惊呆，心缩成一颗米，快要跳出胸膛了，这一下，竟惹起了天大的祸，他想起团长红得像牛卵子的眼睛，开口闭口拉出去毙了，他看见雪亮亮的三尺长的马叶子，唿地一刀劈过，脑壳就飞到半天云里去了。 枣红马在不远处唿唿地刨蹄子，不断喷着响鼻，远处的qiang声激烈得像放鞭炮一样闹热。 真的，不骗你，三姨太嘴凑在他耳边说，我们跑，远远的，抓着了，死，也在一起。她的泪水一滴滴掉在他的脸上。好凉！ 他摇头，呆呆地望着那眼泪泡泡的脸！拐团长的三姨太，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mogui伸手，在扼他的脖子，他妈的，这是弥天大罪，要下diyu的，团长的红眼就是索命鬼的铃铛，手中的马鞭比乌梢蛇还毒。前天，在柳林里，团长鞭打几个士兵，说是逃兵，呼天唤地的哭声求饶声，吓得全团兵丁的腿肚子直打战，他怎敢自跳火坑自寻死路？生的yu望逼使他猛地将三姨太揿开，一下跳了起来。 好！三姨太发疯似地哭起来，随又撒开两脚往湖边跑去。 马脚吓坏了，一愣，随即便撒开两脚往湖边追去。三姨太要是投了湖，出了事，他也活不成了。 三姨太跑到湖边，不要命地就要往湖里跳。他赶快扑上去，两手紧紧地抱着她。 放开我，我去死。她啪地给他一耳光。 他把她摔倒在地，她乱踢乱弹。他的手碰到她胸前，软酥酥的，青春热血哗一下澎湃，鼓得火山终于爆发，心被烧熔，抱着她，轻轻问：真么，不后悔？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他缓缓舔去她脸上的泪，枣红马驮着苦命鸳鸯，奔回了湘西的大山里头。 马脚的嘴不关门，好吹自身风流韵事，到了最革命的年月却生出祸端，吃了苦头。 一天， 马脚要挂牌子游街了，有人悄悄地对戴红套套的小伙说：挂得么？ 挂得！他搞封建mixin，破四旧，先从他开刀。勒令马脚四肢落地，小伙骑了上去， 猛地一掌，把他当了大红马，驾！去找仙师，抓来一同示众！马脚咬牙，手撑，脚爬，腰炸了，眼黑了，身子掉进一个冰窟窿，噗地一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没过几天，那小伙夜里又去抓马脚批斗，从桥上跌到溪里，摔歪了脚，呼爹喊娘，寨里人传说，是触怒了马脚的师傅，遭报应。后来，小伙瘸着腿，半夜里偷偷找马脚赎罪，哀求他治脚！ 天转，地移，雨落，晴天，马脚的头发白了，儿女们长大了，东南西北各自飞。大儿读大学留在了山外，么儿中学毕业回了山寨。 马脚病了，很重，么儿子去请医生，他阻拦：医生，我不要，整得病，整不了命！大儿子来信，要他去城里住医院治疗，他理都不理，吩咐装香烧纸，自己念动咒语口诀，造了神水咕咕地喝。 么儿皱着眉头出门，丢一句话：老顽固，自讨苦吃！他挣扎身子，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屁！ 病，一天天加重。她在床边哭，他捏着她的手叹气。 那天，她把么儿喊到床前说：阿爸病重，非他师傅治不可，你当马脚去请！ 儿子惊一跳，身子连连往后退，怕mogui抓他。 不肯救你阿爸？ 哪有神仙，鬼话，去请医生，进医院，大哥讲了好些遍，说不能耽误了，要出人命的！儿子大声宣战，声音震得满房嗡嗡响。 砰一声，马脚将手中的茶杯砸了，从凹陷里瞪出的红眼，甚是怕人，阴冷的X光，逼得儿子低了头。马脚心里流血，儿子与他作对，救老子的命都不肯，一股酸水往上涌…… 两头犟牛抵角，她吓坏了，战战怯怯，扯着儿子衣角哀诉：小祖宗，求求你，为了救阿爸的命，委屈你，就当一回马脚吧！你阿爸的师傅蛮灵呢，我的命就是他们治好的。你看，四乡八寨，你阿爸给好多人都治过病哩！她慌慌张张从帎头边取出一件红衣，急忙往么儿身上套，么儿一手把衣扒在地下，忿忿地说：阿妈，阿爸病成这样，还信神信鬼求仙，大哥来信说了，赶快去医院，要不我去喊医生。 马脚躺在床上好气哟，真想伸手扇这狗崽子几巴掌，无奈动不得，粗粗地喘气，声嘶力竭地骂，你不信，几千年，祖宗一代代传，报应啊，报应！气急中又迷湖了。 师傅们腾云驾雾来了，一个个X神恶煞，把马脚团团围住，他慌忙跪在地上磕头。 你，你这家伙过河拆桥。麒麟大仙一把将他抓起来，你不敬我，还指使儿子骂我，今天我要和你算总账！说着当胸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踉跄着身子，险些跌倒在地，急忙陪礼：师傅，弟子罪该万死，望你宽大为怀，大人不计小人过，谅解弟子！ 哼，白鹤仙翁、wangmu娘娘，冷笑着走过来，马脚战战怯怯往后缩，身子靠墙发抖。你不认我们做师傅罢了，我们也不要你这个徒弟，来，把他的魂取了！ 师傅，莫，可怜弟子，可怜……马脚扑在地上鬼哭狼嚎哀求着。 呸！白鹤仙翁一脚踢来。 哎哟！马脚痛得大叫一声，把被窝掀开，老妇人慌忙给他盖上，他阿爸，你…… 他睁开眼急急地说：快，快，衣…… 她糊涂了，衣，冷么？她急忙去柜里找衣。 马脚衣，他忙摆手，她匆忙去帎边翻找。 穿，穿！她手忙脚乱给他穿。 旗，旗！她又飞快地将红黄旗插在他的背上。 她扶着他，他用力抬起腿下床，烧香敬神，忽然脸红眼亮，一手提着缰绳，运足气，大声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得得得地满屋跑起来了。 她心里高兴，相信马脚的师傅都来了，菩萨会保佑他呢！她又去烧了几炷香。 忽然，砰一声，马脚栽倒在地上。 么儿子吓了一大跳，赶快出门，想到镇上请医生。刚到门边，一看土坪，怪了，黑压压的人群。有的眼里放出X光，仿佛他就是外星人，他的心里不由打了冷战。突然几个白胡子老头，双脚跪下，立即有人燃香烧起纸钱，一个老头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说：老么，我们求你，快当马脚请菩萨，救你阿爸的命要紧！ 答应我们吧，只有你能救你阿爸的命！土坪里的人一齐跪下了。 么儿惶惑了，眼里滚着泪珠，他无力地摇摇头，伸手要大家起来，一咬牙，又返身进了房…… （1987年3月《湖南文学》，2011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选载，四川人民出版社） 舒绍平 舒绍平：男，苗族，原芷江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会员。1972年在湖南日报发表诗作，从此走上文坛，出书22部，发表七百万字各类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王安石》《范仲淹》该书被中国社科院宋史研究所、中国范仲淹研究会列为必研书，几十所大学中文系列为必读书，《夜郎传奇》《飞虎队老头子》《溪州风云》等，记实长篇《落日芷冮》《老八路徐峰》,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第一家》,《有这样一个女孩》该书被湖南卫视、上海东方电视台改编播放，人物传记四部，另有剧本《奇爱》《泥巴县令》等，电视剧本《县令满朝荐》等三部。曾赴美国讲学交流。被芷江县委政府、怀化市委政府授予德艺双馨文艺家，中国文艺家辞典，中国作家辞典并予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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