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

不系之舟 · 发表于 4 天前

                                 面    子

      三十多年前，江九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三合乡政府工作。
      高风在那里任乡长。
      在高风的眼里，年经轻轻、英俊潇洒的江九毛病不少：吸烟，喝酒，西服领带，油亮分头，下点进村总是挎着公文皮包，还开口就是普通话，谈论国际国内形势，像是市里甚至于省里派来的干部似的。
   高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敲打他：咱乡下干部，朴素点好不好？
   江九呆了一下，然后回复：朴素？我的乡长啊，那就是说脚上穿解放鞋、布鞋?热天身上披件汗褂子，冷天套个老棉袄……我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哇，那样子哪有个面子啊！
   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方式，人家年轻人好面子，爱摆谱，要讲究，那是他自己的事，不好勉强。高风想了想，也就罢了。
   江九准备拿大专文凭，首先要通过成人高考，然后参加大学函授班的学习。报考前他拿着审批表请乡长批字，高风落笔写下“同意”，而后说，年轻人啊，好好学习吧，文凭要有点内涵才行。
   江九嘿嘿笑，说，唉，我也这样想，可近年来时势难敌，大气候如此，文凭一张纸，有了它，面子上好看点罢了。
   江九就参加了大学某专业的函授班的学习。
   学习、考试没问题，走下过场罢了，只是一年一千多元的学费是真家伙。
      江九拿着学费票据和相关文件找乡长批字报销。
      高风说，文件我不看了——我能背下来呢！这些年来乡里参加函授学习的那么多，你不是第一个。文件精神是，有条件的单位——也就是说有钱的单位吧，可以报销学费。你知道，我们乡里经费状况特差，负债累累，甚至于经常拖欠工作人员的工资。所以，你的学费没法报销——这么些年来，参加函授学习的都没报销。
      高风说的是实情。
      可江九脸色一下子就暗了。
      想了想，脸色放晴，求乡长道：我的乡长啊，通融一下吧，乡里现今就我一个人参加函授了，乡里再穷，也不在乎我这一年两千块啊。乡长是知道的，我家在农村，父母是农民，没什么收入，已经到了年老多病的时候……穷啊……
      江九如此这般，可算是低声下气了，甚至不顾及自己的面子了。
      可高风没给他面子，还狠狠地进行了批驳：乡里的穷你是根本不会考虑的，只是我这乡长的事。学费的事，惯常如此，不可能因你破例。你家里穷，我也相信。但既然穷，你就有个穷的样子，可我看你比谁都活得滋润：好烟不断，美酒常喝，打扮直来比谁都光鲜……我说，你一年的烟酒钱，够你交三年的学费还不止！
      江九哑口无言，窘在那里，直感到天地到了末日。
      高风你太不给我江九面子了！拿过票据和文件，江九恨恨地走了。
      就这样，对于高风乡长，江九心里那个疙瘩是结得沉甸甸的了。当然，表面上，江九还得平和，没事一样——高风是乡长啊，几乎每一分钱的列支还得他落笔呢——江九因着工作，到县里出差的时候很多，回来就得报车费、住宿费、伙食补助费，不找高风怎么办？
      高风每次几乎是看都不看那些详单，就给江九的票据签了字。
      江九后来就弄假了。
      高风还是几乎不看详单就落了笔。
      其实，高风心里清楚着得很，有些事情他看得可真切呢。比如吧，有很多次，江九是顺便坐乡里的小车去县里出差的，又顺便坐乡里的小车回来的，可江九找了些车票，硬是填报了车费。
      高风想，这些都是小事，金额也少，就给他个面子吧。
      又想，这小伙子小便宜都不放过，要是当了官就不得了！
      高风后来坚持原则，坚决不给江九提供上进的方便。
      那时高风已经是乡里的书记了。江九要上进，就写了入党申请书。党委开会讨论江九的事，高风首先就表明了自己的意见，具体地说他这样那样，毛病多……
      江九自然就不能通过。
      江九听说是高风定的调子，根本不给他面子，自然耿耿于怀，以至于咬牙切齿了。
      他上下跳腾，活动了一阵，很快就调走了，到了另一个乡里做他的国家干部去了——他可不愿高风再挡在他眼前。
      有一回，曾经的同事孩子结婚办喜事，江九和高风被邀请赴宴，坐到了同一桌酒席上。江九沉着脸，看也不看高风一眼，就作起主来——他拿过酒瓶，一圈儿给大伙倒酒，独独留下高风的那个酒杯空着。
      高风见状，不声不响，自个儿倒了一杯饮料。
      江九接下来一圈儿碰杯、敬酒，独独跳过高风，对他理也不理。
      高风不声不响，默默地喝自己的饮料。
      江九如此这般，自认为让高风丢尽了面子。
      而高风呢，觉得江九的格调比自己原先认定的还要低，小人一个，难成大器。
      可江九到了新的地方，似有神助，三年入了党，四年被提拔，才六年竟然当上了一乡之长，第八年就是乡里的书记了。
      这当儿，高风已经退了休。
      退了休的高风听说江九发达了，就一再摇头，喃喃道，这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弄不好，江九会栽个大跟头，一辈子玩完。
      没多久，江九调进了县里，负责矿产管理工作。
      果然就事发了。
      检察院根据举报，到他家搜查，沙发底下、柜子里、枕头里……到处都能找到存折，有的甚至起了霉，总金额数百万。
      一查到底，问题特别严重，江九一案被认定为县里几十年来最大的tanwufubai案。
      江九最后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出狱后的江九成了无业游民，他面容灰黄，胡须花白，神情愰惚，披着陈旧起皱的西服，经常一个人在县城里毫无方向地瞎逛。
      不经意间，江九面对面碰着了满头银发的高风。
      江九盯着高风看。
      高风盯着江九看。
      互相看了一阵，不吭声，没意思，形同陌路似的，各自迈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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